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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一次

时间:2020-11-03 10:03:19点击:

童年时,我曾进入到北京隆福寺的毗卢殿,仰望过那精妙绝伦的藻井,一会儿,也曾闪过念头,那就是下次再进去时,要把家里那只手电筒拿来,好看得更逼真一点。但后来我再不曾进去过。到我二十几岁的时分,整个隆福寺,包括那毗卢殿,那奇妙的藻井,那毗卢大佛,那两侧殿壁上的天龙八部,通通陨灭,没留下一丝遗痕,“下次再去”,往哪里去?

关于隆福寺藻井无比宝贵的知识,是父亲传授给我的。我在芳华躁动期,对父亲时有歹意,有次,父子冲突起来,竟不是父亲打了我,而是我给了父亲一拳。那回究竟是为什么而冲突,我一点也记不起来了,只记住,当晚我就懊悔不已,决议第二天一早就跟父亲认错抱歉,但第二天我从床 上爬起,父亲却早已去上班,我就对自己说,下次吧,下次假如再犯下这种过错,必定及时认错抱歉。今后的几天,我咬紧牙关,见到父亲只垂头吃饭,或做功课,不去跟他眼光触摸。母亲当然一直在责备我,但也没有强迫我认错。时过境迁,咱们父子间好像都把这件事忘记了。长大后,我长期不在父母身边,每次省亲见到父亲,我总会在某种情境下,遽然忆起那次的大不孝,想弥补性地认错抱歉,那样的语句现已涌到喉头,却又觉得当时父亲正慈爱地跟我闲聊,他那脸上的皱纹,更像是织成的蛛网了,重提旧事好像并不得体,下次吧,下次再见到父亲必定要把这多年的欠债彻底偿清!但并没有那样的“下一次”,遽然哥哥从四川打来长途电话,告诉我父亲突发脑溢血,不治仙去。

 

关于隆福寺,关于毗卢殿藻井,关于殿壁上的天龙八部,关于童年时期我的荒诞,还有当年的父亲和母亲,街坊和同窗,我都作为资料,写进了长篇小说《四牌楼》里,这是我这么个低微的写作者,一生所能写出的,自己觉得不枉来到这个世界,不枉执笔成文,不枉印出书来流布,那么一个自珍的敝帚。这本书里集中了这些资料的那一章《蓝夜叉》,2005年春天出了法文本。2000年我曾为这个法文本,在巴黎跟译者戴鹤白和出版者安博兰进行过很仔细很具体的讨论,那回还趁机去旅行了法国周边几个国家,我特别喜爱卢森堡的峡谷风景,站在那跨过峡谷的长桥上,美得润眼熏心的山林古堡好像在劝我留下别走,我对自己说,下次还要来这里,必定的!但几年曩昔,年岁已逾花甲,最近我把历年旅行所拍照的照片,拣出好的,扫描进电脑储存起来,国内国外,许多美景值得流连,但真的要“下次再见”吗?抚躬自问,从经济上考虑,特别是从余生有限考虑,假如再出游,所挑选的会是以前没有去过的当地,相似卢森堡峡谷那样的旧游之地,“下一次再去”,说说罢了。

 

一个创意闪过,电话铃遽然响起,接完电话,俗世俗事令人心烦,下次再写吧,但几天后竟再点不起那创意的火花,哪里有“下一次”?即便有“下一次”,也不是那错失的“下一次”了,“这鸭头不是那鸭头,头上哪讨桂花油”,《红楼梦》里史湘云随口吟出的谐语,里面真实蕴含着很深的玄机。“下一次”是一个托言,也是留一个牵挂,是人生一瞬之决议,也往往是人生永久的惋惜。